说起来或许有人会觉得不可思议:一个从外地逃荒来到我村的外来户,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话语不多的庄稼汉,却是我自少年时代走上革命道路的领路者之一。当我也进入老境,回溯当年对我有着良性影响的人们,他——老梁那淳朴而亲切的面影立即映现在我面前。
我当然不会否认文化的重要性。不过我不能不说,由于时代的局限,我所说的这位老梁真的没多点文化水儿。他虽曾上过抗日识字班,却还是不识多少字,也不认得更不会写“腐败”二字(直到他八十九岁去世)。当年他作为自六百里外逃荒来此的光腚娃,来我乡几年后,无师自通,水旱兼作……后来不知啥时候,他那漏风的茅屋里,夜晚不时接待南山根据地的来客。当然都是神神秘秘地悄然迎送,谁也不知这家主人的另一种身份。他从来嘴严心细,如苞谷籽粒密细;誓言无声,似山泉穿过岩隙……
在这片敌我交错的边缘区,他面上是“顺民”,常常支应“太君”,手推送粮小车往来据点相当殷勤。却不料一天凌晨,炮楼突然坐上“土造飞机”,龟坂少佐至死也不知是谁的“杰作”。县大队趁机端掉了据点,老梁这时好像是个局外人,倒背双手望着南山的“云帽”:“瞧,这场雨会下得大河翻滚。”可当真雨来,外面大下老梁茅屋里小下,漏雨滴满了水桶和饭锅。他觉得:也值——小草房换了个大炮楼,天晴了再修补不一样会客?
直到日寇投降,本县解放,但老梁明面上还是没有官衔,更不是什么指挥员,而作为仍是秘密状态的老党员,全村的积极分子都爱听他调遣。1947年深秋,蒋军大举进攻解放区,侵占了我县。以老梁为主,挑起了全村人的安危重担,作为枢纽,接受上级的指令。当时我作为秘密试建时期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,见到了临时撤至南山根据地的县团委书记李竟同志。有一天晚上他冒险来到老梁家里,当着老梁向我交代说:在敌占期间要与老梁保持联系,协助老梁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。他走前,交给老梁一大卷传单样的东西。
也就在一两天后,老梁把我叫到他家里,这是一个农村老党员向一个小学生第一次交代任务。有一个印象真是太深刻了:在荧荧的油灯下,照见他那满是皱纹的脸,还有那撒满了霜花似的额上的白发(其实他那时的年龄尚不足半百)。他的话从来很简短:“你的目标小,敢不敢进县城去撒传单?”“敢。”也许正因为小,才不太觉得害怕。他选中了我,我选中了自己的“胆”。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,母亲已经睡下,我在外间的油灯下,草草地翻看了这些传单,部分是油印的,部分是手写的毛笔字,主要内容是瓦解敌人军心的。如:“寒风刺骨似钢刀,军装单薄扛不了”“北风劲吹大雪下,家人饥寒妻改嫁”“蒋军弟兄们,不要为四大家族卖命”“解放军欢迎蒋军弟兄携械来归”等等。按老梁的吩咐,我要将这些传单分三次撒完。我想了个办法,将传单绑在小腿上,外面有棉裤遮盖着。十天里进了三次县城,前两次干得还不错,第三次,因敌军监视严密我未敢出手,回村立即向老梁检讨。他听着只顾抽烟,烟锅上的火光一闪一闪,最后在鞋底上一磕:“没啥,明天夜里跟我去将功补过。”原来是上级同志送来了胜利捷报(报纸号外),要他张贴出去。后天是附近几里镇的集,他决定明天夜里带我一块去贴。我一听,可高兴了,一定要先睹为快。他从最隐秘的地方拿出来。我一看大致是两种,一种的字样是:“华东我军挺进豫皖苏,破袭陇海路,连克兰封、考城、马牧集等城镇”(兰封、考城解放后并为一个兰考县);另一种字样是“华北我军清风店大捷,歼敌一万数千人,生擒敌整编师师长罗历戎,震动华北重镇石家庄”。
第二天一早,这些红绿号外强烈吸引了赶集的乡亲,大大鼓舞了敌占期间压抑着的人心。群众纷纷惊喜耳语:“夜里武工队从山上下来了。”这时,我瞅着老梁,他瞅着我——这一老一小,秘密谁能解破?三个月后,猖狂一时的“国军”,为收缩战线从县城撤至港口,老梁露出久未展现的笑容,一大清早在南街上对我说:“跑啦!”轻描淡写两个字,晨风般的润爽,秋云般的轻淡。一年多以后我参军与他告别,他,这回送了我三个字:“好好干!”
我与老梁之间,没有任何血缘,论街坊辈我叫他“二叔”,然而我离乡多年间却一直将他深深思念(他和曰润二舅是父母之外我最为牵挂的两位长辈)。我每逢回乡探亲,他也是我必去看望的一位。记得“大跃进”之后的一次回乡,他的心情很不好,从邻居那里得知他在“大放卫星”时,反对不实事求是搞浮夸,尤其不同意把十几亩地的麦捆都搬到一亩地里,假冒一亩地的产量,结果受到了批判,还受到党纪处分。“文革”中又被翻出老账,受到更大折磨,落下一身病。好在他坚忍,哩哩啦啦地又活了很多年。但生前还是没有赶上享受农村解放前老党员补贴,只带走了七十年泥土中的传奇,满面皱纹里都是来不及破译的文字,但其中肯定没有“腐败”二字,因为他连想都没想过……
因为老梁我又在想:有的人从表面看可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但生命经历中也许隐含着一般人所没有的传奇。这些传奇故事有的为后人所知晓,有的始终不为人所知,其本人也不觉得有什么“冤”。因为他做的时候很自然,尽心如愿了。这也许就是他要的全部“回报”。